《绍兴县志》修纂完成，行将出版，这是一件超乎志界的大事。因为绍兴不仅渊源古老，文化发达，而且近年以来，在经济上也一直成为全国强县。所以从历史和现状来看，绍兴县在海内外都有很高的知名度，迥非一般县份可比。

按地方而论，则《绍兴县志》的出版，更值得大书特书。这中间有双重原因：第一，绍兴以历史的悠久说，当然不及中原，但在中国方志史上，全国却没有任何县份可以与之颉颃。因为历来已有许多著名学者公认《越绝书》是中国最早的方志。而《越绝书》正是出于古代绍兴。第二，中国各地历代以来修纂的地方志数量浩瀚，《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汇集上起六朝、下迄民国的志书，其现存或残存，为数就达八千三百余种，其中却绝无《绍兴县志》的著录。现在出版的这部志书，是中国方志史上的第一部《绍兴县志》。所以其意义之重，影响之深，实在不言而喻。

这里首先应把“绍兴”一名稍作解释。绍兴原是南宋的年号名称，这个年号在其使用之始(1131)，也就同时成为地名。此中经过，志书已叙其详，这里不必赘述。但对“绍兴”一名的解释，历来颇有误传，如“绍祚中兴”等等之类。由于我们从《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一四中发现了当时的改元敕文：“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则旧时诸说，均属传讹耳食，而此名渊源来历，已可迎刃而解。

绍兴在地域概念上也有一段历史发展的过程。当年宋高宗让越州“冠以纪元”，改称绍兴府，故绍兴在地名中肇始于行政区划的府名。而这个府从南朝陈以来，历会稽郡和越州，其下常辖八县。称府以后，历元(元代称路)、明、清各代，辖县亦无变化。古人设置行政区划，不仅重视自然环境，顾及山岳河川的分野；而且考究人文环境，重视风俗方言的异同。如我在拙作《绍兴修志刍议》(《绍兴师专学报》1987年第1期)一文中所说，此八县“是一个同一方言系统和风俗习惯的行政区划单位”。现在回溯州府沿革和八县渊源，足见古人在这方面的深虑远见。八县之中，山阴、会稽二县，历来与州府合城而治，显然是八县的核心。从其境域考察，山、会二县是一个完整的自然地理单元。两县南界是稽南丘陵，北界是杭州湾，东西两翼各以曹娥江和浦阳江为界。两县之间则以导源于稽北丘陵的若耶溪(平水江)为界。两县之治虽然同驻府城，但其间也有纵贯南北的府河中分。按《通典》卷三十三：“大唐县有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之差。”但“京都所治为赤县，京之旁邑为畿县”。所以实际上是望、紧、上、中、下五等。据《元和郡县志》卷二十六记载，山阴、会稽二县均属“望”县。由此可见，山会两县从唐代以来就是国内巨邑。民国以后，府级行政区划取消，绍兴府从此不再存世，山、会二县合并而成新建的绍兴县。所以绍兴名为一县，其实合两县的自然资源与人文资源，不仅得天独厚，而且人杰地灵。中国自从《汉书·地理志》记载各级行政区划以来，全国的县级行政区划单位大体稳定在二千左右，而像绍兴这样的名都大县为海内外所熟知者，实不多见。此县的不同凡响，历来脍炙人口，以言山川秀丽，则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以言文物典雅，则学术流芳，人才辈出。而近年以来，经济建设突飞猛进，城乡风貌日新月异。际此欣欣向荣，蒸蒸日上之时，绍兴建县以来的第一部县志公开问世，这不仅是绍兴一县的丰功伟业，也是海内外所有绍籍人士的愿望。此外，由于绍兴在历史传统上的声名卓著，近年发展中的出类拔萃，绍兴县情及其发展中的业绩与经验，堪以为全国各县借鉴者诚多，则《绍兴县志》的出版，其作用必能惠及国内各地。这部志书将为海内外所跂予望之以至不胫而走，当可拭目以待。

就《绍兴县志》的内容而论，在这十余年来各地新修的志书中，实属后来居上。全志除卷首外，共有四十二编，总计四百五十余万言，集全县古今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之大成，是绍兴的一部完整而科学的资料汇编。其中如于越部族、鉴湖、历史名特产、学塾、学院、越窑窑址等，都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而这类资料搜求维艰，实属难能可贵。综观全志，内容完备，信息全面，而体例严谨，尤可独步志林。例如资料来源，尽可能注明出处，以利于学者的追索深研，此实为清季乾嘉以来学术界的优良传统，而为近代不少志书所忽视者。又如记载境内动植物，均一一记明拉丁文二名法，以利于学术界的识别，此事，三十年代修纂的《鄞县通志》早已行之，却为当今许多方志所漏失。全志卷末之索引，编制详细，检索方便，使志书不仅具有学术性，而且富于实用性。索引之编，以志书作插架装饰者，当然绝不介意；而从志书寻求学问者，实在兹事体大。我于前年在美国所撰《中国方志资源国际普查刍议》及去年在全国第二次方志工作会议中的大会发言《北美汉学家论中国方志》二文(均发表于1996年《中国地方志》)，都谈及国外汉学家对于中国新修方志缺乏索引而意见纷纷。我在为《地理文献检索与利用》(西安地图出版社，1992)一书作的序言中，曾引及外国学者的话：“检索工具没有索引很快就成为一堆废纸。”而如今仍有不少志书，历多年耕耘的辛苦，却甘冒“一堆废纸”的风险，功亏一篑，令人遗憾。所以我在这篇序言中，再次提醒某些志书的修纂者们，务必将索引的价值和意义多作一番研究。其实，不仅检索工具必须编制索引，一切学术著作也都不能没有索引。不妨让我再引一段《学术著作要有索引》(《光明日报·文化周刊》，1997年1月6日)的文章：

“没有索引的学术著作在国外很难获得出版，外国著作则不会翻译。因此，每一个自视甚高的学者，如果不为自己的专著编好索引，那么就是对学术著作的自杀。”

以上说明学术界对索引问题已经倍加关注，而如今《绍兴县志》以及不久前出版的《绍兴市志》都在这方面作出了榜样，希望能获得方志界的重视。

绍兴由于学风鼎盛，人文荟萃，志书修纂历来冠于两浙。前已述及《越绝书》为中国方志之鼻祖。而在拙著《绍兴地方文献考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一书中，属于方志类的地方文献多达一百四十六种，其他列入图籍类和地名学的文献而具有方志性质的还有十余种，所以总数超过一百六十种。在国内实鲜旁例。绍兴县的前身山阴、会稽二县，历代以来，不仅一再修志，而且佳志迭出。山阴县修志始于《嘉泰会稽志》从《太平寰宇记》引及的《山阴记》。此书，今本《寰宇记》未曾载及，《嘉泰志》所引必是古本。则其成书至晚在北宋初年。由于书已亡佚，所以无可核实。按各种公私著录统计，山阴县历修志书九种，今存四，残存一，亡佚四。会稽县修志始于《文渊阁书目》著录的《会稽县志》，其修纂当在明正统年代以前。总计会稽县历修志书八种，今存二，残存一，亡佚五。在上述山、会二县的旧志之中，如张元汴和徐渭所纂的万历《会稽县志》，清平步青求得而誉为“如获瑰宝”。朱文翰、陈石麟所纂的《嘉庆山阴县志》，清李慈铭特为撰写《校记》，称道为“佳志”。可惜二县旧志亡佚甚多，所以鲁迅在《会稽郡故书杂集》序言中叹为“会稽故籍零落”。由此益足以说明今绍兴县整理故籍，修纂新志的必要。

值得赞许的是，在这次绍兴县的修志过程中，对于越中地方文献和山、会二县旧志的搜集整理，予以高度重视，获得了出色的成绩。这是新修《绍兴县志》的基础工程，也是《绍兴县志》成就卓著的重要原因之一。县志修纂之始，绍兴县领导和主持新志修纂的各位同仁就着手这项工作。山、会二县历来修志虽然称多，但现存的最后一种《山阴县志》即《嘉庆志》，修于嘉庆八年(1803)，距今已近两个世纪；现存的最后一种《会稽县志》即《道光志》，修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距今也逾一个半世纪。由于间隔久远，其间事物变迁，搜索弥补，至为不易。而至今幸存的种种旧志文献，也多珍稀濒佚，必须抢救。这些年中，新志修纂者不仅走访全国，采集大量资料，并且还重新排印了自宋代以来的越中旧志如《嘉泰会稽志》、《宝庆续会稽志》以及《康熙会稽县志》、《嘉庆山阴县志》等，对于近年已经总校出版的地方文献如《越绝书》、《吴越春秋》、《越中杂识》等，则联系原出版社加以重印。并且还在鲁迅《会稽郡故书杂集》等辑佚的基础上，辑注出版了《会稽方志集成》(团结出版社，1992)等古代亡佚的地方文献。《绍兴县志》修纂过程中所完成的地方文献整理工作，在这次全国修志高潮中，显然也名列前茅。不过由于越中文献数量庞大，流散甚广，所以今后仍有继续搜集整理的必要。这类文献仅存于海外的，除了往年我从美国国会图书馆引回并已在国内排印和影印出版的乾隆钞本《越中杂识》以外，据我所知，尚有日本宫内厅图书馆(即前宫内省图书寮)所藏的嘉靖《山阴县志》十二卷(国内仅存隆庆刊本)，美国国会图书馆所藏康熙二十二年续修《山阴县志》三十八卷(国内仅存康熙十年初刊本)以及美国斯坦福大学东方图书楼残存的道光《山阴县志·赋役志》一卷等，都有待从海外引回。至于收藏于国内各图书馆的，则有江苏省地理研究所图书馆所藏稿本《山阴旧志续考》和北京图书馆所藏明刊本《古越书》等，这中间，天津图书馆所藏《山阴道上集》(又称《越中耆旧诗》)稿本四函三十四册，收录越中历代诗家达八百人之谱，集绍兴历代诗篇之大成，而多为他书所未载，所以尤足珍贵。诸如此等，由于均经我过目，往年曾撰有《绍兴地方文献之稀见钞本》(《杭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2期)加以介绍。当然，由于我的见闻不广，挂一漏万，自属难免。好在《绍兴县志》的修纂，在整理故旧方面已经作了一个有益的开端，在此敬求海内外绍籍人士，对流散各地的桑梓文献多加留意，俾能物归其源，则家乡幸甚。

自从八十年代初期以来，全国各地的修志事业蓬勃发展。《绍兴县志》的起步和出版，在浙江省甚至全国的县(市)志之中，都属于较晚之列。十年以前，我曾撰写《绍兴修志刍议》一文，敦促家乡的志书修纂。在该文末尾，我既提出对家乡修志的希望，也表达对家乡修志的信心。我说：“绍兴一定要修纂一部优秀的县志，而且也一定能够修纂出一部优秀的县志。”时隔十年，当我读完了《绍兴县志》全稿以后，感到无比慰藉。因为这一部煌煌巨构，确实后来居上。而我当年表达的希望和信心，终于完全实现。心中感奋，特为之序。

陈桥驿        

1998年1月于杭州大学